喀拉峻草原在晨雾中浮动着,远望如大地初醒时慵懒舒展的胴体。阔克苏大峡谷的岩壁被第一缕阳光劈开,明暗交界处蜿蜒如血脉,草原的肌理在光影中起伏——这哪里是土地,分明是造物主遗忘在大地上的一具温热的躯体,被风抚摸,被时间凝视。我站在布拉克门票处的高地上,脚下2848平方公里的土地如巨幅丝绸铺展,每一道褶皱都暗藏自然的密码。
光影的丝绒褶皱
“人体草原”的称谓在亲见时方显其精妙。阳光如液态黄金漫过山脊,草甸的曲线在明暗中苏醒。那些起伏的坡地,时而饱满如浑圆的肩头,时而凹陷成柔美的腰窝。风过处,草浪翻滚,丝绒般的草叶反射出深浅不一的绿光,仿佛肌肤下的血脉搏动。牧草覆盖率近乎百分之百,草层高达及腰,行走时如涉绿色河流。
我躺在牧草深处,看云影在身体上流淌。一只鹰隼突然从库尔代峡谷腾起,翅膀切开光瀑的刹那,整片草原仿佛随之呼吸。牧人的马蹄声自谷底传来,由远及近又飘然远去,像大地脉搏的余震。哈萨克毡房点缀在曲线交汇处,炊烟升腾如灵魂出窍。
猎鹰台至鲜花台:在曲线上行走
徒步始于猎鹰台。栈道如绸带缠绕山腰,每一步都踏在自然的筋骨之上。六月末的鲜花台正值盛季,紫菀与鸢尾织成巨毯,随地形起伏翻涌花浪。行至陡坡回望,方才走过的路竟如针脚般缝缀在美人腰侧。
行至坡顶,中天山雪峰蓦然撞入眼帘。千年积雪在阳光下蒸腾成雾,如神祇吐纳的气息。一位老牧人倚石而坐,手中冬不拉流淌出《黑走马》的旋律。他指向远方沟壑:“看,那是库尔代河,我们的血脉。”河水切割出的峡谷深不见底,岩壁褶皱里藏着墨绿云杉,仿佛大地袒露的静脉。
九曲十八弯:天空之眼
无人机升空的瞬间,喀拉峻在我眼前完成神迹般的蜕变。九曲十八弯的河道如一条闪亮的脐带,缠绕在草原母体之上。河水在拐弯处沉淀出翡翠色,与赭红岸壁碰撞出惊心动魄的美。更远处,鳄鱼潭静卧峡谷深处,水面倒映的云影如游动的羊群。
镜头掠过阔克苏大峡谷,岩层断面裸露出亿万年沉积的纹路。那些红褐相间的条纹,是时间写给大地的情书。当机器飞越雪山与草原的交界带,立体草原的真相豁然开朗——从雪线银白到草甸翠绿,再到峡谷赭红,垂直分布的景观带如同大地的年轮。
毡房灯火:牧人的温度
暮色四合时,我走进一顶宫殿式毡房。铜壶煮着的艾德干恰依(奶茶)蒸腾咸香,女主人古丽将包尔萨克(油炸面食)蘸着萨拉玛依(奶油)递来。毡房外传来羊群归圈的骚动,如潮水漫过黄昏。
古丽的丈夫别克讲述着转场故事:“春天羊羔在人体草原出生,秋天就得翻越雪山去冬窝子。那些曲线看着美,走起来要人命哟!”他粗糙的手指划过空中,仿佛抚摸着无形的山峦曲线。炉火映亮他眼角的沟壑,竟与白日所见的草原褶皱如此相似。此刻我突然彻悟:所谓人体草原,原是牧人用脚步丈量、用生命熨烫出的形状。
星空下的顿悟
深夜出帐,银河正悬于雪山之巅。星光泼洒在草原曲线上,赋予大地流动的银辉。猎户座的腰带恰好横跨“美人腰”最陡峭的斜坡,天与地在光影中完成神圣交合。
风送来远处库尔代河的呜咽。在这片90%覆盖率的高草甸上,每一株草都饱吸星光,成为天地间的导体。我突然理解哈萨克人为何称此为“喀拉峻”——黑色的莽原。这黑并非色彩,而是大地在星空下袒露的深邃母性,是包容万物生息的子宫。
晨雾再次漫上草原时,我踏上归途。回首间,九曲十八弯的河道正吞吐朝霞,像大地舒展的黄金血脉。牧人驱赶羊群走向山脊,黑点般的牲畜在人体草原的曲线上流动,如生命沿着母体的皱纹迁徙。
喀拉峻的永恒在于它永不凝固的曲线——春草萌发时是少女初绽的轮廓,盛夏花海中是丰腴的妇人腰身,秋霜点染时则显出智者般的沉静褶皱。而当我将无人机拍摄的影像在屏幕上展开,那些光影雕琢的沟壑竟与老牧别克眼角的纹路惊人相似。
或许所谓“人体草原”,本就是大地以自身为纸,以风雨为刀,刻下的一部血肉地理志。它起伏的胸膛里跳动着风的节奏,绵延的腰肢上书写着河流的史诗,而牧人千年如一的转场路线,恰似针脚般将人类文明缝缀在这具伟大的躯体之上。
这片被阳光和风雪反复摩挲的肌肤,终将以曲线的神谕,烙进每个过客生命的平直处。